浮生回首
发布/2019年7月5日 3:30 AM
文/梁海彬
来自/联合早报
法新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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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只看见电脑文档,想留下来,却有一股力量把他往前一拉,融入笼罩一切的光,他终于挤出一声,凭着这些年来在职场上培养出来的超强意识,那一声:“Deliverable!……”
那几个音节却像是一声悠长的曲调,慢慢漫开、晕开、不再。
《生》:
她赤足,站在山上。
走到生命尽头,竟是在山顶观云,生命如此荒谬。此刻眼前云海缓缓翻滚,层层涌流,推进移动。极远处是山峦隐隐,夕阳的余晖把云海染成闪耀的金黄,那天际是一线橘红色。天上也有浮云,移动得比山间云海更缓,在云与云之间还是深蓝色的天。藏着半边脸的一点夕阳,恍如云海上的一颗龙珠。
她不觉得冷。在这样的高处,身上仅有一件大衣蔽体,而且还赤着脚,她竟然不觉得冷。她盯着眼前的景色,想起年轻时也看过云海,就那么一次,当时身边有个人,在冷风中搂着她的肩膀,她把头埋在她的风衣里,就雾起了,笼罩两人也笼罩着全世界。她的脸蛋是红的,不知是因为冷,还是因为心底泛起的涟漪。
然后她不再在高山上,她发现自己又回到那间教室,她在那间教室好多年,一批一批的学生们进来,又一批一批地离开,而她,一直都在。黑板变成白板,粉笔变成马克笔,头发渐渐花白,学生们的眼神不变。她又看到那些孩子们,啊,真是他们,他们在笑,他们在胡闹,他们在奋笔疾书,他们在打瞌睡……
她看见自己在教课,看见自己在骂学生,看见学生们为她庆祝生日弄得她落泪。她看见自己在安慰在鼓励心灵破裂的学生们,在他们低着头时轻轻抚摸他们的头发。她看见学生们的笑容,也在太多学生脸上见过惶恐的、自信的、忧愁的、玩世不恭的神情……有学生出现在课室门口,喔,他们已经不是学生啦,略带风霜的脸庞却还有着当年的眼神。她在对他们笑,笑容中也有着当年的眼神。很多学生在社会上取得成功,很多学生在社会上失败。在外头失败还是可以回来的,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意放弃他们,只要有一个人不放弃他们,那么当他们再次走出校门时,头就能够抬得稍微高一点点。
她在会议室了,又看见校长,看见自己和校长的几次冲突。她看见她在坚持要留下顽劣的学生,看见她在争取自己教学的理念。校长的脸色总是不好看。她又看见那一次,学生回来了,那曾经顽劣不羁的学生。那学生向校长报告,说自己是教育部派来的新老师。那学生,不,那新老师说,她是受了她的启发,以后也想像她那样,让更多的年轻人走上正途。她和校长四目交集,校长对她微微点了点头,那是校长第一次对她点头,她看见自己双眼微湿——看到这里她又有想要落泪的冲动。
她看见很多人,在她身边快速移动,很多的笑容,那么那么地美丽。她过世的父母亲出现了;她的好朋友们浮现了;她看见自己在国外助养的孩子,那孩子一年一年长大,唯有一次次拥抱的温度从来没有变过;她又感觉到泪水的温度,开怀大笑时牵动的肌肉,心动时心触碰在肋骨上的感受。很多人在她身边经过,很多人又消失了……她在医院了,在病床上,很多人在床边。她转过头,看见她在她身旁。她于是把手放在她的掌心,她在微笑,她也在微笑。
她又站在高山上。薄雾袅袅,眼前的云海仍在交替回旋,如烟似浪,朝阳已经变得极亮极亮,她举起手挡住刺眼的光,身上的大衣落在脚边,她的身体似乎被晨光照透,仿佛自己也在发光,她丝毫不觉冷热,心口处有着莫名的感动,她已看不见云海,整片视野尽是暖光,没有了躯体,身体因光而变得明澈剔透,如飘渺云烟般的轻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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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时候到了。她感激在这最后的一刻,仍能与相遇过的人们再见一次。她看见她的微笑,于是意识往前一迎,就融入了笼罩一切的光,像最后一声悠长的曲调,慢慢漫开、晕开、不再。
《浮》:
他赤足,站在山上。
走到生命尽头,竟是在山顶观云,生命如此荒谬。此刻眼前云海缓缓翻滚,层层涌流,推进移动。极远处是山峦隐隐,夕阳的余晖把云海染成闪耀的金黄,那天际是一线橘红色。天上也有浮云,移动得比山间云海更缓,而在云与云之间还是深蓝色的天。藏着半边脸的一点夕阳,恍如云海上的一颗龙珠。
他不觉得冷。在这样的高处,身上仅有一件大衣蔽体,而且还赤着脚,他竟然不觉得冷。
他根本不在乎冷不冷。他关心自己身上为什么不是穿着那件名贵大衣,而是身着这粗布大衣。他关心自己那第23双的名牌拖鞋究竟到哪里去了。他关心自己的私人助理此刻为什么不在身边。远处的云海推移,他在皱眉,视若无睹。
他又回到办公室。他盯着电脑屏幕,看到几百则还未回复的电邮,也看到做不完的表单,以及等待他分类的数据。
出现在山上之前,他不正是在办公室内,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数据资料吗?
身边有很多人出现,也有很多人离开,很多人和他说话,他根本听不见他们说话,也看不见他们的脸庞。身边的场景不断快速交替转换,无论是在办公室或是家里或是国外,他都在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数据库。他的孩子们好像也出现在他身边,他尽所有的力气才能转头看他们,但是他们的脸蛋模糊,身高也很模糊,和其他人的脸蛋一样模糊,他一个也记不起来,因为他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们。他的太太好像也在,但那也是模糊的一团身影,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如何知道这是他的太太。他的外遇对象好像仿佛依稀在说着话,他想伸出手触碰她,但是他的视线又被电脑屏幕吸引过去。
他只记得,刚才,就在不久前,他在对着电脑屏幕工作,忽然肋骨间一阵莫名剧烈的痛,他的手下意识地捂住胸口,然后——然后就出现在山上了。
此刻,他站在高山上,薄雾袅袅,眼前的云海仍在交替回旋,如烟似浪,朝阳变得极亮极亮,他举起手挡住刺眼的光,身上的大衣落在脚边,他的身体似乎被晨光照透,仿佛自己也在发光,他丝毫不觉冷热,他已看不见云海,整片视野尽是暖光,没有了躯体,身体因光而变得明澈剔透,如飘渺云烟般的轻。
电脑屏幕也是极亮极亮的光。在屏幕上,他发现自己还未把电邮传发出去。他想呐喊,却无声。他想摆动双手,或许是想回去办公室,或许是想找寻滑鼠,点击它,把那则电邮发出去,就那么一个动作,就差那么一点,因为不办好来,又要被客户骂,又要遭受上头的脸色,又要被下属取笑。但是此刻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。
时候到了。他只看见电脑文档,想留下来,却有一股力量把他往前一拉,融入笼罩一切的光,他终于挤出一声,凭着这些年来在职场上培养出来的超强意识,那一声:“Deliverable!……”
那几个音节却像是一声悠长的曲调,慢慢漫开、晕开、不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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