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论语》是国学中之精髓,是经典中之经典,其中蕴含着的思想博大精深,是学习国学必经之津梁,因此对于《论语》的把握与理解是检验人之学识的试金石。《论语》中的一些章节字句需要认真研究体会,这样才可以把握孔子以及其弟子思想的实质,可以相见当日师生间相互讨论的风采。
《论语•公冶长》中有这样一章:
子曰:“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。从我者,其由与?”子路闻之喜。子曰:“由也好勇过我,无所取材。”⑴
表面并不难理解,但由于后人注释时对一些字词理解不同,便产生不同的说法,令读者无所适从。本章最关键的是最后一句,即“无所取材”,其中的“材”字是关键中的关键。由于对这个字的不同理解,对这句话的解释大体可以分为三种意见,下面分别加以归纳。
一、将“材”解为“哉”,说子路没有什么可取之处
这种解释主要观点是把“材”解释为“哉”,这样“无所取材”就变成“无所取哉”了,前面孔子评价的是子路,而紧接着的这句话就成为子路“没有什么可取的了”,实际上就等于全部否定了子路。
这种解释的训诂根据是将“材”字等同于“哉”字。何晏《论语集解》在引用前人的注解时说:“古字‘材’、‘哉’同。”其后许多注本都采纳此说。⑵
何晏说:“一曰材读若哉,子路闻孔子欲浮海便喜,不复顾望孔子之微意。故孔子叹其勇曰过我,无所取哉者,言唯取于己无所取于他人哉。”⑶ 最后一句话含混其辞,不知所云。“言唯取于己无取于他人哉”是什么意思?这里的主语是孔子还是子路?都模糊不清。
杨伯峻的观点很明确,他反对将“材”讲解为“裁”的观点,他说:“‘材’,同‘哉’,古字有时通用。有人解作木材,说是孔子以为子路真要到海外去,便说,‘没有地方去取得木材’。这种解释一定不符合孔子原意。也有人把‘材’看做‘剪裁’的‘裁’,说是‘子路太好勇了,不知道节制、检点’,这种解释不知把‘取’字置于何地,因之也不采用。”因此他翻译道:“仲由这个人太好勇敢了,好勇的精神大大超过了我,这就没有什么可取的呀!”⑷ 勇敢超过自己,难道就没有什么可取的?逻辑上不通。何况,孔子说这句话时子路是否在场?如果不在,孔子这样说的目的又是什么?
刘兆伟说得更直接,他翻译道:“孔子说:‘仲由啊!争强好勇超过了我,(其他方面)就没有什么可取的了。’”⑸ 说孔子认为子路除比自己勇敢外没有什么可取的,实际也是完全否定了子路。
何新也持这种观点,他说:“取,用也。材,通才,才能。又,材,哉也。‘无所取材’,其他方面没有用。”⑹
二、认为“材”通“裁”,指子路不能剪裁自己
持这种观点的人也不少。朱熹说:“程子曰:浮海之叹,伤天下之无贤君也。子路勇于义,故谓之能从己,皆假设之言耳。子路以为实然,而喜夫子之与己,故夫子美其勇,而讥其不能裁度事理,以适于义也。”⑺ 没有明确说“材”通假为“裁”,但“裁度”一词则暗示出这一理解。
南怀瑾说:“所以孔子说:子路的武功、勇气都超过我,但是他的暴躁也超过我,对于事情,不知道仲裁(无所取材的“取材”就是中肯的判断),不明断,太过偏激了。”⑻ “仲裁”一词也还是把“材”理解为“裁”,虽然南怀瑾先生在括号中加以说明,但“中肯的判断”不也是剪裁取舍吗?
方东桥没有进行注释,而在行文中说:“子路听到他老师要带他去海外(高丽)。他心里乐极了。孔子就对他说:‘你比我还要好勇,就是不能裁度事理。’也就是说,子路的勇气超过他老师,但过于暴躁,对事情不能明断。”⑼ 连孔子“浮于海”想要去的地方都知道,不知根据什么。虽然没有明确解释,但可以通过将“材”讲解为“裁度”,就可以知道属于将“材”理解为“裁”的观点了。
李泽厚也是这种观点,他翻译说:“孔子说:‘子路比我还勇敢哩,就是不知道如何剪裁自己。’”⑽ 并表示了对杨伯峻和钱穆翻译的不同意见。很坚持“剪裁”说。
三、用本字进行解释,认为是无法获取“桴”材
最早提出此说的是郑玄。邢昺疏:“孔子以子路不解微言,故以此戏之耳。其说有二:郑以为,材,桴材也。子路信夫子欲行,故言‘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者’,取于桴材也。示子路令知己但叹世无道耳,非实即欲浮海也。”⑾ 其意是说,孔子是随口一句感叹,并非真的想要出海,而子路信以为真,喜形于色。于是孔子用带有调侃的口吻告诉子路没有地方获取制造桴的材料,暗示子路自己并非真的想要出海。“戏之”语气稍重,实际是轻松调侃。刘宝楠也是引用郑玄的说法,表述不同但意思基本一样:“郑曰:子路信夫子欲行,故言好勇过我。无所取材者,无所取于桴材,以子路不解微言,故戏之耳。”⑿
钱穆先生也采用这种解释,他分析得更为细致,他说:“由也好勇过我,无所取材:孔子转其辞锋,谓由之好勇,过于我矣,其奈无所取材以为桴何?材,谓为桴之竹木。此乃孔子更深一层之慨叹。既无心于逃世,而无所凭借行道之感,则曲折而更显矣。或曰:材与裁同,子路以孔子之言为实然,孔子美其勇于义,而讥其不能裁度于事理。惟乘桴浮海,本为托辞,何忽正言以讥子路。就本文理趣言,当从前解为胜。”钱穆先生的态度很明确,认为将“材”理解为通假“裁”字的解释与全句意思有些扞格。并进一步解释说:“此章辞旨深隐,寄慨遥深。嬉笑婉转,极文章之妙趣。两千五百年圣门师弟子之心胸音貌,如在人耳目前,至情至文,在《论语》中别成一格调,读者当视为一首散文诗玩味之。”⒀
傅佩荣基本采用这种说法,他说:“孔子说:‘由啊!你爱好勇敢超过了我,但是没有地方找到适用的木材啊!’”解读部分说:“取材:桴需要木材,去哪里找适用的木材呢?这里混合了事实与比喻,显示师生之间共赴理想的相惜之情。”⒁ “混合事实与比喻”的解说很有启发性。
康有为则认为孔子说这话是非常认真的,认为孔子以为中国以内没有贤君,要到海外地区去推行仁义教化,要“乘桴浮于海”是真实的想法。可惜当时航海技术不行,依靠木筏是无法到达印度、罗马等国的。认为“无所取材”的“取材”是没有地方获取材料,因此无法远渡重洋。并说:“使当时孔子西浮印度、波斯以至罗马,东渡日本以开美洲,则大教四流,大同太平之道,当有一地早行之也。传教之人,宜出海外,后学当以孔子、子路为法,无惮艰远矣。”⒂ 康有为用自己的心情和近代的思维去理解两千多年前的孔子,好意是可以理解的,但与事实不符,令人难以接受。孔子即使说“浮于海”,也不是想到海外国家去推行仁义道德之主张,因为那时根本没有航海条件,也没有出现任何想要航海的人,因此孔子不可能有如此想法。孔子只是感觉在各国,包括楚国这样的蛮夷之国,推行仁义道德的主张都希望渺茫,因此要脱离黑暗而没有希望的尘世,到海上去漂浮一下寻找点安慰,实际就是发一发牢骚而已。以上是将“无所取材”解释为没有地方没有办法获取制造桴的材料的主要观点。
其他说法还有,但不靠谱,只引二例而不详说。如杨润根说:“孔子又说:‘说到我的子路,我认为他的杰出非凡、令人羡慕的勇气已经超过了我。在这个世界上无法找到一个比他更为勇敢、对我也更为有用的人才!’”⒃ 是全新的解释,可能是将“材”理解为“才”,当然“材”本来也可以理解为“人才”的才。但将子路抬得很高,认为子路是孔子最有用的人才,那么颜回、子贡等人又该如何评价?而且离开原文随意发挥的做法也很不可取。宿正伯翻译说:“孔子说:‘仲由这孩子勇气可嘉,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教育他。’”⒄也属于将“材”理解为“裁”的观点,但“孩子”一语显得很轻佻,子路是孔子年纪最大的几个学生之一,只比孔子小九岁。孔子怎么能够称他为“孩子”?即使我们翻译,也不能用这样的词语。
四、“无所取材”到底该如何理解
归纳一下,以上三说分别是由对“材”字的不同理解决定的。用本字解释则为“没有地方获取桴的材料”;将“材”注解为“哉”则解释为“子路没有什么可取的”;将“材”注释为“裁”则是“子路不知道剪裁自己”或“子路不知道裁度事理”。如果孤立看这一章,那么三种说法恐怕都有道理,令人难以适从,但如果把全章放在整部《论语》中,放在《公冶长》全篇中来思考,再用文字学、训诂学知识以及正常情理来综合判断,就会有更清楚的认识,得出比较合情合理的认识。
《论语》各篇章的排列是有内在规律的,是孔子弟子们,特别是几大弟子共同编辑,这种排列法本身就存在着一定的历史信息,最起码体现了孔子弟子对前后各章内容意义上的认同。每篇有一个主旨,全篇各章都围绕这个主旨编入排列,那么,在思考每一章内容,尤其是容易产生歧义的内容时,有必要瞻前顾后,看前后几章的内容,用主旋律的观点来思考,基本可以悟出该章的意思。《公冶长篇》的主旨是孔子称赞学生和说明该其如何看待学生。第一章赞美公冶长,虽在牢狱之中,但没有罪过,因此将女儿嫁给他;第二章赞美南容谨慎,把侄女嫁给他;第三章赞美宓子贱是君子;第四章称赞子贡是瑚琏之器,视为国家之栋梁;第五章为仲弓辨别,反驳认为仲弓不善于讲话的观点,意在赞美;第六章赞美漆雕开谦虚谨慎;本章排列在第七(各书分章不同,本文依据邢昺疏),实际是赞美子路的勇敢或者说勇气;第八章通过回答孟伯武的问话,间接肯定、赞美了子路、冉求、公西华各自的才能。根据前后内容的排列,本章孔子不应该对子路有所批评,更不可能全面否定。因此,第二种解释,即认为“材”同“哉”,“子路没有什么可取的”就可以排除了,在意思上我们就难以接受,而且与孔子的人品以及对学生的态度格格不入。孔子从来没有这样全面否定学生,对于子路一直比较喜欢,只不过经常提醒他不要过于简单,遇事要多思考,要懂得运用智慧而已。从前后语言的连接看,当是孔子和子路之间的对话,前后语言是连贯的。
把“材”理解为“裁”,讲解为“子路不知道如何剪裁自己,如何裁度事理”,在情理上稍胜全面否定子路说,但如钱穆先生分析的那样:“惟乘桴浮海,本为托辞,何忽正言以讥子路。就本文理趣言,当从前解为胜。”⒅ 前面孔子所说的“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,从我者,其由与”本来是感慨牢骚之言,并不是真的要去“浮于海”。认为子路会跟从自己是从对弟子性格非常了解的角度说的,子路见义勇为,非常勇敢,对于孔子忠心耿耿,因此孔子如此说。子路当然明白老师话语的含义,高兴老师如此相信自己,因此露出高兴的表情。在这种情况下,孔子怎么会忽然调转话题批评子路呢?怎么会说:“子路啊,你勇敢超过我,就是不知道如何剪裁自己!”请问,子路听老师如此说,不高兴应当如何?难道应该愁眉苦脸?应当怎样才算会剪裁自己?才算会裁度事理?因此这样解释前后话语之间不合逻辑。因此这种理解也不可取。
这样一分析,那么便只有“没有地方获取制造桴的材料”一说了,即第一种解释正确。可以从以下角度来分析:一、“材”本义就是材料的材字,如果用本字能够解释得通,尽量不用通假。很多学者说古时“材”与“哉”相同,但先秦典籍中二字都多次出现,《说文解字》中二字都有,那么二字的关系便肯定不是古今字。从字形、字义看,二字都没有任何相同点,怎么会“同”呢?先看“材”字。许慎说:“材,木梃也。从木才声。昨哉切。”⒆ 很明白,“材”是指树木中直的部分,包括主干和枝干,只要直梃就是材。这是“材”的本义。关于“哉”字,许慎说:“哉,言之闲也。从口。”⒇“哉”是指说话时带出的末尾的声音。与“材”字风马牛不相及,二字相同的用法未见之于其他典籍。最早提出这一说法的不知是谁,何晏《论语集解》用“或曰”,与前面的郑玄说法并列,看来当是汉代人。但二字实不相同,后世学者不详细考察而盲目顺从,一误再误,故此说无论从训诂学还是从情理上均不可从。把“材”理解为“裁”也是用通假来训诂,很多人都没有直接这样讲解,只是在行文中是这种意思。但如前文分析,这样讲解,前后文不顺畅。这样排除之后,我们再看正确的理解和诠释。我们将全章联系在一起通释一下。孔子周游列国到处碰壁,感觉自己的政治主张难以实行,于是发出“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。从我者,其由与?”的感叹,认为能够跟随自己的可能只有子路。“子路闻之喜”,一般都解释为子路不理解孔子的微言,认为是认真的,于是很高兴。这样讲解有点太贬低子路了,子路高兴的是老师对于自己的了解和信任,而不是真的要跟老师漂洋出海,因此子路不可能不高兴。于是孔子才略带调侃的口吻说:“仲由啊,你的勇气超过了我,可惜没有地方获取制造桴的木材啊!”言外之意是,我绝对相信,你是真能跟从我啊,可惜我们无法造出这样的大桴。实际子路和孔子是心照不宣而已。认为子路不理解孔子的话是牢骚,是玩笑,则把子路看得太低了。其实,子路无论怎样理解,其表现都会是“喜”,即高兴。
结论:“无所取材”是孔子带有调侃的语言,是对于前面自己说法的委婉否定,是师生之间很轻松很幽默的对话。全句通释则为:
孔子说:“我的政治主张不能推行,就乘坐木排,到海上漂流去吧。跟随我的,大概就是子路吧?”子路听说后,很高兴。孔子说:“仲由啊!你在勇敢方面超过我,可惜没有地方获取制造桴的材料啊!”
(注;本文已经在沈阳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3期发表,并被人民大学复印资料全文复印转载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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